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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长篇小说精选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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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长篇小说精选三篇

史铁生长篇小说精选三篇

导语:史铁生的小说总是带着一些黑色幽默。史铁生长篇小说精选三篇。

一、《老屋小记》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这样算我今年是四十五岁。不过这其实也是减法,活一年扣除一年,无论长寿或短命,总归是标记着接近终点;据我的情况看,扣除的一定多于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也可以有除法,记不清是哪位先哲说过:人为什么会觉得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呢?是因为,比如说,一岁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还可以是乘法,你走过的每一年都存在于你此后所有的日子里,在那儿不断地被重新发现、重新理解,不断地改变模样,比如二十三岁,你对它有多少新的发现和理解你就有多少个二十三岁。

史铁生长篇小说精选三篇

二十三岁时我曾到一家街道生产组去做工,做了七年。———这话没有什么毛病,我是我,生产组是生产组,我走进那儿,做工,七年。但这是加法或减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样。我更迷恋乘法,于是便划不清哪是我,哪是那个生产组,就像划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个小小的生产组已经没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来是我逐年改变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断再生的那几间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鸽子更洁白。那儿曾处老城边缘,荒寂的护城河在那儿从东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断扩大,那儿差不多是市中心了。总之,那个地方,在这辽阔的球面上必定有其准确的经纬度,但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长,一个很大的世界对它和对我都不过是一个悠久的传说。

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久的岁月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一个地方,我说我想去。V和我在一条街道上住,也是刚从插队的地方转回来,想等一份称心的工作,暂时在那生产组干着。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我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着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老屋:尘灰满面。屋门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场,就是日后盖起那几间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满地落叶金黄,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阳地里劳作,她们大约很盼望发生点儿什么格外的事,纷纷停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睛看我。V“大妈、大婶”地叫了一圈,又仰头叫了一声“B大爷”。房顶上蹲着一个老头,正在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在说我。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七年中都唱过什么,记不住也数不清。如今回想,会唱歌中,却找不出哪一句能与我印象中那老屋里缓缓流动的情绪符合。能够符合它的只应当是一句平白的话,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颤动的一条直线,短短的,不断地连续。这样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

老太太们盼望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我们干的活儿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叫外汇?”

“干你的活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们这个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你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哦,那可有很多种,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发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们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们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惟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笔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他们的来历,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它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基建队”中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有B大爷吗?”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还认得我吗?”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儿!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俩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我——!妈了个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你倒学得快!”

“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

“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了啦?”

“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

“不行。”三子说。

“喂喂——说明白了,人家不行还是咱们不行?”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

B大爷领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还有个叫老E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我叹息:“谁承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听了眦瞪三子:“你他妈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么完了?再胡说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不吭声,拄着锹把抵头站着。B大爷叫他,他也不动,B大爷去拽他,他慌抹了一把泪,脸上还是歉意的笑。——这些都是后来B大爷告诉我的。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

那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大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司对于她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残疾已无法更改,他相信他不应该爱上她,但是却爱上了,不可抗拒,也无法逃避,就像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这一个词属于他:折磨。并不仅因为痛苦,更因为幸福,否则也就没有痛苦也就没有折磨。正是这爱情的到来,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百年也还是短。那时他想,必须努力去做些事,那样,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哪怕再多点儿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但是总有一块巨大的阴影,抑或巨大的黑洞一一看不清它在哪儿,但必定等在未来。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一一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塞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

夕阳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这是我两腿瘫痪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边缘。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儿。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着,和近处无比的寂静……但是,我完了吗?如果连三子都这样说,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你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然后,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

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嘛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

想起未开放的年代,一定会想起K,想起他在喧嚣或寂静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恰可以这孤独的长跑为象征、为记忆、为诉说吧。

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改造好了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谓“改造好了”,不过是标明“那是被改造过的”(就像是“盗版”的),以免与“从来就好的”相棍淆。这样,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儿可能。K以为只要跑出好成绩,他就可以真正与别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一一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儿比一会儿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揣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K是个天才长跑家。他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只靠两样天赋的东西去跑:身体和梦想。他每天都跑两三万米,每天还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货物蹬几十公里路,其间分三次吃掉两斤粮食而已。生产组的人都把多余的粮票送给他。谈不上什么营养,只临近大赛的那一个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后便去与众多营养充足、训练有素的专业运动员比赛。年年的“春节环城赛”我都摇着轮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个奖杯或奖状回来,但仅此而己,梦想还是梦想。多少年后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

梦想就是梦想,不是别的。

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要跟K学长跑,从未得到过任何教练指点的K便当起了教练。后来,这男孩的姐姐认识了K,爱上了K,并且成了K的妻子——那时K仍然在拉板车,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个专业田径队选中。

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

U师傅有什么梦想么?U师傅会有怎样的梦想呢?

U师傅的脚落在地上从来没有声音,走在深深的小巷里形单影只,从不结群。U师傅走进老屋里来工作,就像一个影子,几乎不被人发现。“U师傅来了吗?”——如果有人问起,大家才她的座位上望,看见一个满头乌发、身材顺长的老女人,跟着见一声如少女般细声细气的回答——“来了呀。”

我初来老屋之时,听说她已经有五十岁——除非细看其容颜,否则绝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之间会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驻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岁月。无论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紧。她绝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从不把早点拿来老屋吃。她来了,干活;下班了,她走。实在可笑的事她轻声地笑,问到她头上的话她轻声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说“真抱歉,我也说不好”,令她惊讶的事物她也只说一声“哟,是吗”。

“U师傅,您给大伙说两句外国话听听行不行?”“不行呀,”她说,“都快忘光了。”

小T说:“U师傅,您昕D唱的那些嘀里咕噜的是外语吗?”她笑笑,说“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语。”

小T便喊D:“嘿,你听见没有,连U师傅都听不懂,你那叫外语呀?”

D走到U师傅跟前,客客气气地弓身道“有阿尔巴尼亚语,有南斯拉夫语,有朝鲜语,还有印度语。”

“哟,是吗?”U师傅笑。

“U师傅,我早就想请教您了,您说‘杜哟瑞曼巴'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还记得吗'。”

“哎哟喂,神了。”D挠挠头,再问“那‘得噢斯绰哈特'呢?”

U师傅认真地听,但是摇头。“一个草帽,是吗?”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个旧草帽’,是吗?”“‘哟给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给我'。哦,这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的那个旧草帽'。”

D点头啧舌,翘着大拇指在老屋里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乐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们儿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说:“U师傅,我真不明白,您这么大学问可跟我们一块儿混什么?”

L大妈的目光敏觉地投向U师傅,在那张阻挡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脸上停留一下,又及时移开:“D,于你的活儿吧,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听说U师傅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西语系,听说U师傅曾经有过很好的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没了。听说U师傅没结过婚,听说不管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婉言谢绝。

U师傅绝对是一个谜。老屋里寂寞的时刻,我偶尔偷眼望她,不经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几年的生命里面必定埋藏着一个非凡的梦想,在那优雅、平静的音容后面必定有一个牵魂动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连老屋里的大妈大婶们也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置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么?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惟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警,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一一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儿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呵不,先生。”

“噢哨,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我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父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做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和餐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儿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艺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了便愣着,撕子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怪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

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水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露,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二、《没有太阳的角落》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作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样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们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

“到底是年轻人哪!”

克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就是正式工厂真的要你们,咱也不能给!‘”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们哼起了《菩提树》,互相谁也不看谁。

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我作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妈妈你看哟!”

我们都低下头。

“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

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吗?”

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

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如果换了相反的情况,我们三个会立刻停了下来,摆开决死的架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为死人作祈祷一样地安慰我们的知青办干部,那些像挑选良种猪狗一样冲我们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窃笑我们的女的,那些用双关语讥嘲我们的男的,还有父母脸上的忧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负担……够了!既然灵魂失去了作人的尊严,何必还在人的躯壳里滞留?!我不想否认这世间存在着可贵的同情有一回,一个大妈擦着眼泪劝我说:“别胡想,别想那么多,将来小妹会照顾你的,她不会把哥哥丢了……”我不知当时我的脸色是什么样子,那个大妈哆哆嗦嗦搂住我,一个劲叫我的名宇。天哪,原来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废物、累赘、负担……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独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样。可我们的仕女图画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画得差,画得少。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算了吧,”铁子对我说:“等到二老归西,难道咱们还那么不知趣地活着?”

“弄个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克俭说。

“和谁?”

“谁冲咱们翻白眼就和谁!”克俭把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险些摔倒了。

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在小巷深处。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闭上了我的两眼;春风乍起,吹绿了柳条的时节,她来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嘛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大婶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天知道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人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所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问过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在“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土拨鼠》、《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嫉妒。“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楞楞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池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地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准是你瞎胡编的……”

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户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啊,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深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欢乐的同时,却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噬,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缘故。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只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儿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这儿遗留着我少年时代的希望,不过已经认不出哪棵白杨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

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太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伧吗?”

“寒伧?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两片树叶,淘气地塞进了克俭的脖子。

“你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

我没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不要和他来往过密,你应该慢慢地疏远他。因为他可能会爱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会害了他。”那时我就懂了,我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们这样人的爱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离开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

“怕啥麻?问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里托着一只花牛牛。呵,但愿你永远像个小姑娘。

“噢,我是说天黑了,你不怕吗?”

“去去去!”她不好意思了。“我们看《甜蜜的事业》还是看《三笑》?”一她为了打岔说。

又是克俭说:“三笑?笑个屁!”

铁子说:“看《猎字九十九》吧,图个热闹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业》。”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个人去看吧,散了电影一个人回去。”铁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语了,捧着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们身后走。

我真有点可怜她,但铁子和克俭忍着笑冲我挤眼。我忽然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我们像三个顽皮的小哥哥,逗弄着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个小妹妹。一演到打斗和紧张的地方就闹起眼睛,紧抓住我的拐杖,或者嘟嘟嚷嚷地埋怨铁子和克俭。我有个强烈的愿望:时间停下来,让她永远是个小妹妹,让我们永远作她顽皮的小哥哥,永远这样相处在一起,忘记过去、现在和将来,忘记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记了我自己:为了去拣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线团,我的手竞离开了双拐,像健康人那样去追赶、弯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头上……我愿意再摔十次,因为王雪当时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才又使她破涕为笑。

人们说,爱情是压制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个借口,理智就会服从感情,什么“决心”之类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夏天,在那个小公园里,我们一起渡过了好多个甜蜜的夜晚。借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们得保护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车。都看了些什么电影,记不得了;只记得落日、晚风、明月、繁星和那个不把我们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风起了,吹黄了小路两旁的草丛,吹谢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树林的茂叶,吹去了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梦。

一天,王雪忽然发起愁来,独自默默地发呆,叹气,好像一夜之间变成名符其实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了?”铁子问。

她看看我们,想说又没说。

“你病了?”克俭问。

她想说又没说,脸上起了一片红晕。

“有什么难事告诉我们,谁欺侮你了?”

“谁活得腻歪了?谁?!告诉我!”克俭把手指弄得“嘎巴巴”直响。

“没有谁欺侮我,”她吞吞吐吐起来:“是妈妈,妈妈非让我见那个人不可……”

角落里静极了。

“是二姨给我介绍的。一个大学生……”

听得见风把电线刮得“呜呜”地响。

虽然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虽然我早就筑起了护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进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说不清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只想着明天,明天可怎么过呢?我还能拄双拐兴致勃勃地朝这儿走么?希望,尽管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希望,但是没有它是多么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烟,……铁子和克俭已经点起了烟,把打火机递给我……“扑通!”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远呆在这井底,忘记世界,也让世界忘记我……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着我们,一像一个信赖我们的小妹妹那样。“我应该去见他吗?”她说。

王雪是个好姑娘,她应该享有比别人更多的幸福,她最应该!她单纯,不会想到要避开我们,难道因为这个我反而要影响她的幸福吗?难道好人只有用牺牲去证明她的好么?难道幸福只是为那些把我们另眼相看的人预备的?我们的心灵不是在顽固地追求么?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想见,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们的帮助,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她还像个“小姑娘”呢。原谅我刚才那一瞬间的罪过吧,我是多么自私。

“你应该去见。”铁子最先缓过劲儿来。

“爱情是有意思的,”我说。

“就是!”克俭也说。

“处理得好,爱情会使你幸福,对工作和学习都是一种促进力量,世界都会变得美好起来……”我是在背书么?但书的作者未必有我体会得深。

我们三个都一本正经起来,谁也不说谁“酸文假醋”、“装蒜”或“瞎掰”——像三个称职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们都能说。出那么像样的爱情伦理,唔,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过去都像是那只吃不到甜葡萄的狐狸罢了。王雪那么出神地、松心地、信赖地听着我们的“爱情伦理学”。她佩服我们了,她更看得起我们了,她眼睛里的闪光告诉了我们这个。我们被一种自豪感驱使着,为了无私地爱护着一个“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结队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里的时候,我们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记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样,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闭上了我的两眼,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朋友,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我们又都早早地来上班了。不,跟过去不同,我们三个之间谁也不嫉妒谁,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会。因为她的男朋友有办法给她安排一个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角落了。她说以后还会来看我们。我们的心还要什么呢?在这世界上?

冬天,王雪当上了正式工人。她去报到的那天,我们三个冒了小雪又去了一次那个小公园。

雪花飘呀飘,像我们那紊乱的心绪,雪花无声地落呀落,世界是那样孤寂。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脚印和车辙。这小公园里,好像到处都有她的歌声。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我用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雪融化在掌心里,像一滴泪。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我们祝愿她幸福,她是个好人。

一九八O年二月

三、《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这样叫,而且叫起来也并无恶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毛,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并且由衷地感到惭愧。这以后,两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门了,因为怕人家以为是来讨帐,那样岂不既有被骗之嫌,又有骗人之嫌么?这是他们的独生子当笑话向别人讲的。

这样两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呢?据说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来的。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位老人去参加一个斗争“走资派”的大会。原来的学校党委书记弯着腰在台上站了六个多小时,头上还流着血,血还把白头发染红了。陈谜看着看着,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对她说:“要是心里难受,就回家哭,在会场上哭,你真是老糊涂了。”陈谜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道:“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彻悟了世间的一切。

待她总算走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贼似的看着妻子,半晌才说:“这,这可是明目张胆地同情……”两位老人晚饭没吃,觉也不睡,背着独生子,商量该如何澄清一下“事实”。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那不是欺骗吗?再说,那样人家会说你是不认真参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说沙子迷了眼?”

“那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我看你可以说你有‘见风流泪’的毛病。”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你还得强调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确实是……”

“对对对……”

半夜,陈谜去敲了临时革委会主任的家门,对主任说,她年轻时就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本来她还想说,在斗争会上她根本不是哭,但灵机一动想到,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说。主任莫名其妙了,以为陈谜年轻时留下的大约是“梦游”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为什么一直送我回家?还总是这么紧拉着我?”陈谜对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说。两位老人都心惊肉跳了。

天还没亮,陈谜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门前。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对第一个来开门的造反派说,她年轻时留下的“见风流泪”病到今天确实还不见轻。那个造反派戴个黑边眼镜,仔细看了着陈谜因彻夜未眠而发红的眼,认为她定是走错了地方。因为校医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边,他把她指引到校医院的眼科门诊室去了。

“莫非真要让我检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门诊室前战战兢兢地徘徊,渐渐她感到半身麻木,头晕目眩,直到摔倒在地为止。

就这样,陈谜得了脑血栓,偏瘫了。看过契诃夫的小说《一个官员之死》的好心人,便给解教授夫妇取下了“之死”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并且不怀恶意地叫他们。陈谜听了感到尴尬,但却也感到幸运:没有追究她眼科检查的结果。从此以后,她处处谨慎小心。强令自己的感情紧跟形势,再没犯错误。解教授也为此事感到难堪。从那时起,他觉得在他与别人之间,别人与别人之间,甚至自己与自己之间,欺骗出现了。

一个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一个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两位老人和谐地度过了几十年,活到了六十岁,活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真正是个风雷激、云水怒的时代,一切都要变。

解教授在家里常常看着看着报纸便骂出声来:“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组的读报会上,却一言不发。他岂不是变了?变得欺骗了?有时,解教授的老朋友来家聊天,或是独生子的同学来家谈事。陈谜——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转了——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小点声,小点声,无论说什么都要小点声。”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虽然四周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她战战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许是半身不遂的后遗症。陈谜岂不是变了?变得多心了?独生子也变了,他有什么事都瞒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诚实。就是两位老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也变了,变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说:“民族将亡,我还有什么可活!”陈谜央告:“你就小点声吧,老糊涂了?”解教授生气地拍桌子:“你才老糊涂呢!”陈谜便在床边愣愣地坐下,叹一口气,觉得世间的一切总不能彻悟。

一切都要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个巨变降临在解教授家:独生子——他们一向认为还是个孩子的独生子,在***事件中被抓进了监狱。解教授捶胸顿足地发怒,陈谜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总理何罪之有?”

陈谜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说:“哎呀哎呀,啧啧啧……你就小点声吧!”

解教授气愤地来回踱步:“宪法规定,人民有言论自由!有集会、游行的自由!这样抓人是违法的!”

陈谜坐在角落里:“哎呀哎呀,啧啧啧……可言论自由、集会和游行的自由只给人民,不给敌人呀,你不是也这么说嘛。”

解教授一愣,马上说:“我们的儿子不是人民吗?”

“可自从他在***自由言论了之后、自由集会了之后,人家就不承认他是人民了,还给不给他言论的自由、集会和游行的……也就难说了。”

“什么?”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这孩子真不听话!用自由的言论把言论的自由给弄丢了,要不自由言论,本来他可以永远言论自由,也就还是人民。可这自由言论了之后,之后,之后人家就有理了,你说人家这还违法吗?”陈谜巴望丈夫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默默地听着角落里的啜泣声。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

陈谜害怕了,叫一声:“解……”

“谜,”解教授慢慢地说,“我教了一辈子法律,却一直没发现这个毛病。这毛病,就出在——什么样的人是人民,什么样的人是敌人,没有一个严谨的法律标准,而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逍遥于法律之外的人说了算,法律在这儿成了装饰……给瞎子戴一副眼镜,给哑巴的嘴上吊一个扩音器,却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说的嘴巴缝上……”

“你,住口!”陈谜腾地站起来,惊叫道,“你疯啦?儿子还没出来,你也想进去吗?你老糊涂了!”

解教授严肃地说:“不,我老明白了。你也并不糊涂,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镇压吓出毛病来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负疚的目光看着妻子:“你被欺骗了,真的,欺骗你的,也有我。”

陈谜不说话了,她想:“再说下去,不知老头子会说出什么来,反正说什么也没用了,儿子毕竟是坐了牢,老头子要是再……”她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她那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皱纹,因为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那人要是听见老头子刚才说的话可怎么办?……这之后,解教授整天埋头于马列着作、毛主席着作以及其他参考书之中了,他开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陈谜埋怨他不关心儿子,他说:“这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

这之后的若干天内,陈谜都是在战战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过的。她白天想儿子,夜里就梦见儿子,眼边的皱纹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发亮的红色。

有一天她梦见儿子被打断了腿,哭着喊妈妈。第二天,她决心写一封信说明儿子的情况。写什么呢?写儿子只是悼念周总理,并没干别的?不行,这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儿子并没烧汽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不行,看着为什么不制止?要不,光写儿子不懂事?‘还是不行,不懂事怎么懂得反王张江姚?……再不,只写儿子身体不好,请别打得那么厉害?更不行,这岂不又成了明目张胆地同情?唉,可怎么写呢?再说,写给谁呢?写给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里。写给党中央?也不行,王张江姚正得势哪。写给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写给法院!告那群坏蛋!但她的目光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离婚,政治案件只有刚才想过的那几个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么办呢?陈谜战战兢兢地走上凉台,望着蓝色的天空,她仿佛听见棍棒打在骨头上的声音,不由说道:“老天爷保佑吧!”待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由浑身一抖,心想:“这样的话我怎么竟在屋子外面说出了口?要是让别人听了去,会说我是宣传迷信的,会说我是妄图复辟封建……”她急忙翘首四望,不远处又是那个穿红衣服的人。陈谜小而圆的脸上出现了死人般的皱纹。她急忙跑回屋里,跑到解教授跟前,说:“哎呀哎呀,我刚才又说了一句错话,办了一件错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听去,报,报告了。”一阵半身麻木头晕目眩,她的脑血管里又有了栓塞。

陈谜病倒了,住在医院里,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呼唤过儿子,因为在她的大脑里铭刻着一个逻辑:真心话绝不可在家门以外的地方说。在她心里最明白的时候,她也总觉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里,人家要来检查她的“见风流泪”,新帐老帐要一起算了。无论解教授怎样安慰她,怎样向她解释,她都是将信将疑。

一切都在变,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十月九日晚上,当解教授激动、兴奋地来到医院里,把那个好消息——“四人帮”被逮捕了——小声告诉陈谜的时候,她惊吓得赶紧捂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护士向她证实了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才把手从解教授的嘴上拿开,急切地要听下文。

陈谜已经有十几年没扑在丈夫怀里哭了,如今这老夫妻又重温了一次年轻的梦。她尽情地哭着,时而又象孩子那样擦着眼泪微笑。

陈谜抽抽搭搭地说:“哎呀,这回可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儿子出来时我也出院。穿红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紧捏着妻子的手,说:“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写一篇论文,题目是《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

陈谜又有些惊慌:“你可先别,先别瞎写什么哪,再看看……等儿子出来,就挺好的了,可别再……”

解教授听了,沉吟了许久,之后,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谜,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不过我也是刚刚……我们有个好儿子。”

过了几天,陈谜的身体好多了,在一个有风的下午,她出来走走。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句话,吹进了她的耳朵。她顿时惊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里说着:“哎呀哎呀,啧啧啧……”仿佛又一次彻悟了世间的一切。陈谜战战兢兢地溜出医院,战战兢兢地溜回家来。

“你怎么啦?”解教授赶紧扶住歪歪斜斜扑进家门的陈谜。

她哆哆嗦嗦地关上窗户,抽抽搭搭地说:“儿子恐怕还不是人民,我听人说了,在”四人帮“没打倒之前,儿子就自由言论……唉!‘四人帮’没打倒之前,自由言论之后……恐怕儿子还是‘反革命’。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异常气愤地,而且是对着他的“之死夫人”。

陈谜却充耳不闻,急着说她的:“你可别写什么了,把写的烧了吧……”她冲到桌前,抓起写满字迹的稿纸,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爷”三个字。

解教授让她回忆一下《国际歌》于是轻轻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后又说:“也不靠老天爷。”

陈谜“啊!”地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老天爷!”她喃喃地说,目光最后一闪,又象是希望着什么。

“之死夫人”带着她那胆小而混沌的灵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扞卫诚实,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扞卫真理。

死去的妻和狱中的儿,消灭的妖和还魂的鬼……怎样才能保证这一切不重演呢?——诸位看官,解教授为陈谜送葬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