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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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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盼什么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始大雪纷飞,开始幻想东北的雪。

等 雪

不是人等雪,是雪等雪。雪怎么会等雪呢?一场雪来到陌生的人世间,一切都冰冷着,没有可以宾至如归的去处,雪儿感到孤独,于是想念起冰宫中的雪伴们,想起往日洁白无瑕的热情,还有那些可爱的吵嘴时光,但是雪儿回不去了,雪儿只能盼着有雪伴再落下,陪它。这样,雪便等着,不肯融化。这叫雪等雪。

这是我在上海,遇上一场大雪后听说的事。上海是一座远离大自然的城市,是一座人满为患、疲乏和苍老的大城市,但我却听到了这个最富有自然气息的传说——等雪。当然,说雪在等雪的人说得极为简单。江南大城市里的雪是留不长久的,像无数匆匆路过上海的外地人,雪过上一夜,至多两夜便离去了。这次雪下来三天了,屋顶上还停满了雪,于是说话的上海人望望窗外的雪,说:“呵,雪在等雪呢。”这种说法像清澈的冷风吹过我的心头,清凉得异常醒目。于是我问:“雪怎么会等雪呢?”好几个人回答我:“哪,是这样的,它也要找个伴呢,等下场雪来了一同去。”

我想不到在上海藏着关于雪的这样好的传说。这是所有最好的传说中的一个传说。因为它好在与人类无关。雪不是为人类预兆丰年的,也不是人类粮食——庄稼的被子,更不是天上落下来的面粉或糯米粉。雪就是雪。雪等的盼的是雪。雪的思维就是如此简单,如同它简单的传说。这传说如此精确地表达了雪的心情,因为江南的雪是短暂的,再也没有比江南的雪要等雪伴更困难的事了,所以江南的雪的爱情故事才会埋藏在毫无自然气息的大都市上海之中。

我很怕冷,但是我对雪有特殊的敏感。我长年生活在长满热带花木的海岛小城里,永远不会有雪,我经历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且几乎都是江南的雪。江南的雪往往在半夜过后才悄悄地下。只要遇上下雪的夜晚,我就感到非常非常的闷热,从不失眠的我,就会睡不着觉。我总要热得难熬难忍,但每次都不会预感到屋外开始下雪了,总是要到天亮了,看见从地上向天空反照的雪光,方知道因为下雪才失眠了。大家都说下雪如何冷,在我的记忆中,雪是滚烫的,是惟一让我失眠的力量。

雪对我是亲切的。我在农村插队时,遇到过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山野里积了半尺厚的雪。下雪的那夜,我独自一个人睡在农民土屋的楼上。所谓的楼上,就是人字梁的三角架里,坐起来头就碰着斜下来的椽子,瓦片像牙齿一样排列着。这是四面通风的地方,我的被子就铺在木板地上,三角形的房架子的空洞处,用竹篾条粗心地挡一挡。我很累,睡不着,感到异常的热,我不知道下雪了。但是这闷热也会过去,像一场高烧。到了雪下厚了,我便安静下来,睡着了。醒来时,屋外一片灿烂的晴光,我以为太阳出来了。仔细一看,天还早,是强烈的雪光唤醒了我。从人字梁的三角形大洞外边,飘进来无声的小雪花,它们停在我的被子上,停在楼板上,停在我乌黑的头发上,除了我的脸上,雪停不住,化成湿湿的潮气。一层绒毛般轻盈的、极薄的雪盖住了我。小雪花一落到我的脸上,就像被烫了一下,它尖尖的角便刺我一下,想跳开去,但已经融化了。我清楚地看着它们六角形的花样,在瞬间消逝。我不用眼角斜斜地看着自己头发上的那层发着蓝色光芒的薄雪,我不敢动一动,怕破坏了雪对我的抚爱和打扮。当我最终不得不起身时,长头发披落下来,我的脸和脖颈第一次感到了头发是这样的冷,冷得彻骨地清凉。雪妆一下子全消失了,在我的身上化成热的雾气。

不过,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雪会等雪的传说,我只是奇怪雪是最冷的东西,却表现出最火热的情绪。当时我明白的只是一件事,明白了为什么关汉卿在写《窦娥冤》的时候,会把热血和天上的雪联系在一起。童年看戏的时候,最想不通的就是热血化雪的联想是如何得到的。原来,雪真的是热的。

不过我常叹息雪的热情太短暂,带来的却是长时间的寒冷。由于寒冷过于强大,以至人们彻底忘记了雪的热情,一谈起雪,都说冷。现在听到了等雪的传说,我默默良久,世界上能让肉体感觉到的热,都是会消逝的。不消逝的热是不能用人的手来感觉的。不消逝的是等,是盼。江南是温湿之地,雪像梦一样容易消逝,就是这样的雪,在短暂的生命中还不放弃等待和盼望,雪真是世上最热情的造物。

于是我热切地盼望眼前的这场雪真能等到下一场雪。每天我都注视着屋顶上日渐消瘦的雪,每天都没有再下雪。雪病了,发黄、发黑,像枯萎下去的植物。它的伴还没来。雪渐渐地少下去,小下去,像一位乘船远去的朋友。到最后在最冷的朝北的瓦檐缝里,雪也消失了。但是雪的伴还是没有来。这情景好像看着一个活人渐渐地死去,好像合上一本书,雪等雪的经历就这样变成传说,留在人们的口中。

的确,并非所有的盼望都能如愿,但这场雪坚持了这么久才消融殆尽,它把等和盼留在上海的每个屋顶,就像它最初降临的样子。在整个冬季里,这份等待和盼望的热情都不会走。

最初,等待和盼望是有非常具体的目的的,当雪消融后,等和盼也模糊起来了。有时会让人感到受了骗,也许根本没有下一场,连亲眼目睹过的那场雪仿佛也不曾存在过。当一个人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盼什么的时候,他的心里开始大雪纷飞,开始幻想东北的雪。在祖国的最北方,那里的雪多么幸福,不用等不用盼。白色的丰满的健壮的雪像爱人一样走来。雪的热情又开始燃烧,等雪的传说又在流传。

记得在大雪化尽的前夜,夜半我惊醒过来,因为我听到了暴雨一样的声音,这强烈、急骤的雨声只有炎热的夏季才会有,而且玻璃窗上真实无妄地溅满了夏季暴雨那样饱满的泪珠。我渐渐明白过来,这是在化雪。雪如此要强,就是融化也在夜晚无人时。雪没有等到雪,它是很难过的,当它不得不孤单地离去时,它痛哭了,它最后的眼泪还是这样滚烫,像夏天的暴雨。